Skip to main content

我的语言

我出生在四川南溪,一个位于宜宾边上的小县城。但是我并不会说南溪话,因为父母都在一个从重庆调来的军工厂工作。那个年代的军工厂俨然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社区,从医院到学校都是厂里自己的。厂里的人在(南溪)本地人面前有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是(重庆)城里人,只是为了支援三线建设,才到此苦寒之地。所以南溪话是不屑于说的,一口标准的重庆话就是高人一等的标志。虽然我父母说的都不是标准的重庆话,一傅众咻,我却操一口地道的重庆腔。因此,严格来说,我的母语是重庆话,也就是西南官话的重庆方言。

直到我七岁那年,全家搬到了绵阳。

绵阳的小朋友迅速注意到了我的重庆口音,毫不犹豫地开始取笑我。给我印象极深的就是“很多”这个常用形容词,重庆话说“he1 duo1”。我从小就是个很敏感的人,所以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绵阳话。几个星期之后,已经没有人能听得出我以前是说重庆话的了。

Story of my life.

考上清华以后,我的普通话立刻被北方同学嘲笑了。他们说我说普通话的时候不像在聊天,像在演讲。这是因为那个时候四川的学校里,老师还是用方言授课,只有在语文课念课文的时候,才会说普通话。我是个很敏感的人,所以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北京话。(我有意地模仿离我最近的北京人,也就是著名的waikok。以至于多年以后有个人跟我说,“你说话怎么跟waikok一个味儿呀”,我会心地笑了。)几个月之后,已经没有人能听得出我是四川人了。(最让我得意的是,在美国跟中国同学玩的时候,不止一次有北京人想认我当老乡。)

来到美国以后,才知道自己的英文口语有多烂。但是美国的同学很有礼貌,并没有因此嘲笑过我,只是不断地需要说"pardon"/"sorry"/"say it again"来确认。然而我是个很敏感的人,所以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美国英语。(我拼命看美国电视练听力,以至于什么垃圾节目我都看过。知道"Jerry Springer Show"是干嘛的吗?我还上了一门ESL的口语课,在一位慈祥的美国老太的帮助下,彻底纠正了非英非美的发音。)几年以后,虽然人家还是能听出我不是native speaker,但是说"pardon"的次数明显减少,而且有不止一位美国人真心地称赞过我的英文口语。

博士毕业之后找工作,机缘巧合地来到了Montréal。正如一个只会说普通话的人来到了广东,虽然大多数人也会说普通话,但是不会说广东话总会让你觉得自己与此地格格不入。把普通话换成英语,广东话换成法语,就是我在Montréal的情景。我依然是个很敏感的人,所以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法语。然而公司本部在美国,英语是工作语言,所以一直进步很慢。

每学一门新的语言,就会忘掉一部分旧的。所以我的重庆话已经记不得了,我的绵阳话已经被绵阳的同学嘲笑了。幸好老婆是成都人,总算又找回来了一点。

然而每学一门新的语言,就像戴上了一层面具。所以在国外遇到一个亚裔,首先会说英文;等确认对方是中国人、说普通话的时候,才会换成普通话;如果遇到了四川老乡,就可以再换成四川话。整个过程好像摘掉层层面具,越来越亲切,越来越真实。

女儿出生了,叫文文。我抱着她,喜悦之情不可名状,脱口而出的竟然是:

“文女子!乖得很喏!”

——重庆话。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原来还剩那么一点点,埋藏在记忆的最深处。

2012/09/22

Comments

Popular posts from this blog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As many people point out, it takes perseverance, patience and pain to set up Chinese support in LaTeX . So after I took the pain to do it, following these two great tutorials (TeXLive users take note: DO follow instruction 4.b .), I thought I should use it more. Here it is: the bilingual pdf version of the " Analects of Confucius"(《论语》), or "Confucian Analects", translated by James Legge and typeset by me. Many thanks to Project Gutenberg for the original plain text version!

天国之秋

Book review: “Autumn in the Heavenly Kingdom: China, the West, and the Epic Story of the Taiping Civil War" by Stephen R. Platt 秋天有两种:一种是丰收喜悦之秋,一种是伤感可悲之秋。太平天国之秋,毫无疑问是第二种。 《天国之秋》改变了很多我对于太平天国的认识和评价。作者一上来就对太平天国运动的性质作了一个中肯的评价,认为西方史学界长期以来称之为“太平叛乱”,以及中国史学界以太平天国为原始共产主义而称之为“太平革命”或“太平起义”,都失之偏颇。唯一恰当的称谓,当为“太平内战”。 ("The Taiping were indeed rebels, but to call the entire war the Taiping Rebellion is to cast the rebels forever in the wrong, and to blame on them for defying their legitimate rulers and destroying what one might surmise was otherwise a peaceful and stable empire." "...just as it is unfair to suggest that the Taiping were solely responsible for the devastation of the war, it is likewise an exaggeration to claim they were building some kind of peasant utopia.") 作为西方人写中国史,作者不可避免地更关心西方历史与这段中国历史的联系。全书令人信服地论证了,发生在十九世纪中国的太平内战,已经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跟欧洲和美国历史有实质性的联系。简而言之,因为美国内战导致大英帝国在美国的贸易锐减,英国害怕同时因为中国内战而失去另一个巨大的贸易伙伴,而违背一贯的中立政策,干预了中国内战。虽然直接干预并不多,而且政策还有反复,却鬼使神差地影响了

两个庄园的故事

每次去纽约市玩,我都尽量顺路寻访一个纽约上州的景点。 比如洛克菲勒庄园( Kykuit the Rockefeller Estate ),就是位于哈德逊河边上众多美国第一代大资本家的庄园之一。虽然是七八年前去的,我还能记得当时导游告诉我们的几件老洛克菲勒教子有方的逸事。作为白手起家的第一代,老洛克菲勒的庄园尤其简朴。他没有太多爱好,就喜欢驾马车兜风。于是庄园里就有马棚。他要求自己的儿子(小约翰)和孙子们(包括曾任纽约州州长和美国副总统的纳尔逊洛克菲勒)从小就在马棚劳动,喂马、洗马、倒马粪。每天的“工资”是一毛钱,可以用来换糖果、冰淇淋。劳动后的奖励还包括跟老洛克菲勒一起在自家后院驾马车兜风。此外,他还要求子孙把每天工钱的十分之一,也就是一分钱,捐给教会。今天的美国社会,到处都是洛克菲勒家族的影子。除了非常明显的如洛克菲勒中心、洛克菲勒大学,还有芝加哥大学、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好几个国家公园。 虽然这次旅行多了一个两岁半的女儿,也不能破例。 等我们匆匆赶到范德堡庄园( Vanderbilt Mansion )的时候,身穿国家公园护林员制服的导游正带领大家从游客中心走出来。他在一棵大树下站定,等游客陆续到来围成半圈,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大家下午好!我的名字叫Dimitri。” 像一个善于讲故事的说书人,Dimitri一开口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住了。他娓娓道来,大家眼前的这栋欧式建筑的主人,是镀金时代传奇的资本家、“铁路大王”范德堡之后。他从范德堡如何发迹于一艘渡轮讲起,到他如何建立铁路帝国,富甲一方,福荫子孙。然而与其他美国早期资本家族不同的是,他的子孙却几乎个个热衷于跻身上流,富而求贵。(当时社会风气正处于转型期,遗老遗少依然重血统而轻新富。)为标榜富豪,范德堡的子孙大兴土木,最有名的莫过于位于北卡罗来纳州的比尔特莫庄园( Biltmore Estate )。朝歌暮宴,一掷千金。 这个位于纽约州的范德堡庄园的主人,是范氏子孙中的异类。据说他是唯一一个遗产多于继承来的财富的范氏子孙。这个庄园,也只是他夫妻两人消暑小住的地方。导游这才带我们登堂入室,一览当年的奢华。 导游最后告诉我们,与范德堡同时代的大资本家族如洛克菲勒、卡内基、摩根、梅隆,都为私福荫后人,为公泽被后世。唯独范德堡家族,竟没有一个能守住当年积累的巨大财富的后人;对美国社会的贡献,